桑吉确实有点天才,有一回,他看见母亲把纺出的羊毛线绕成线团,家里的猫伸出爪子把这个线团玩得乱七八糟时,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词。他抱起猫,看着母亲绝望地对着那乱了的线团,不知从何下手时,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个词,脱口叫了声:“纠结!”

    母亲吓了一跳,啐他道:“一惊一乍的,独脚鬼附体了!”

    现在的桑吉的确有点纠结。是该把这株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

    杀死一个生命和三十元钱,这会使他们在心头生出纠结。

    不过,正像一些喇嘛说的那样,如今世风日下,人们也就是小小纠结一下,然后依然会把一个小生命换成钱。

    桑吉把这根虫草放在一边,撅着屁股在刚化冻不久的潮湿的枯草地上爬行,仔细地搜寻下一根虫草。

    不久,他就有了新发现。

    又是一株虫草。

    又是一株虫草。

    就在这片草坡上,他一共找到了十五根虫草。

    想想这就挣到四百五十块钱了,桑吉都要哼出歌来了。一直匍匐在草地上,他的一双膝盖很快就被苏醒的冻土打湿了。他的眼睛为了寻找这短促而细小的虫草芽都流出了泪水。一些把巢筑在枯草下的云雀被他惊飞起来,不高兴地在他头顶上忽上忽下,喳喳叫唤。

    和其他飞鸟比起来,云雀飞翔的姿态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块石子,一团泥巴,被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桑吉站起身,把双臂向后,像翅膀一样张开。他用这种姿势冲下了山坡。他做盘旋的姿态,他做俯冲的姿态。他这样子的意思是对着向他发出抗议声的云雀说:“为什么不用这样漂亮的姿态飞翔?”

    云雀不理会他,又落回到草窠中,蓬松着羽毛,吸收太阳的暖意。

    在这些云雀看来,这个小野兽一样的孩子同样也是可笑的,他做着飞翔的姿态,却永远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只笨拙的旱獭。

    这天桑吉再没有遇见新的虫草。

    他已经很满足了,也没有打算还要遇到新的虫草。

    十五根,四百五十元啊!

    他都没有再走上山坡,而是在那些连绵丘岗间蜿蜒的大路上大步穿行。阳光强烈,照耀着路边的溪流与沼泽中的融冰闪闪发光。加速融冻的草原黑土散发着越来越强烈的土腥味。一些牦牛头抵在裸露的岩石上舔食泛出的硝盐。

    走了二十多里地,他到家了。

    一个新的村庄,实行牧民定居计划后建立起来的新村庄。一模一样的房子。正面是一个门,门两边是两个窗户,表示这是三间房,然后,在左边或在右边,房子拐一个角,又出来一间房。一共有二十六七幢这样的房子,组成了一个新的村庄。为了保护长江黄河上游的水源地,退牧还草了,牧人们不放牧,或者只放很少一点牧,父亲说:“就像住在城里一样。”

    桑吉不反驳父亲,心里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就二三十户人家聚在一起,怎么可能像城里一样?他上学的乡政府所在地,有卫生所,有学校,有修车铺、网吧、三家拉面馆、一家藏餐馆、一家四川饭馆、一家理发店、两家超市,还有一座寺院,也只是一个镇,而不是城。就算住在那里,也算不得“就像住在城里一样”。因为没有带塑胶跑道、有图书馆的学校,没有电影院,没有广场,没有大饭店,没有立交桥,没有电影里的街头黑帮,没有红绿灯和交通警察,这算什么城市呢?这些定居点里的人,不过是无所事事地傻呆着,不时地口诵六字箴言罢了。直到北风退去,东南风把温暖送来,吹醒了大地,吹融了冰雪,虫草季到来,陷入梦乡一般的人们才随之苏醒过来。

    桑吉不想用这些话破坏父亲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