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安排完毕,韦团儿也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蜀漆精绘的食盒,步履轻盈的返回此中。上官婉儿不敢闲坐,见状后便起身与韦团儿一同将食盒摆开,由内次第取出饮食器物,手脚轻捷的一一摆在案上。神皇精力旺盛,国务繁多杂陈,忙起来或就并日而食。韦团儿近侍饮食,自然也明白神皇这一习惯,虽然神皇只是吩咐去取荔枝煎,但其他的饮食也都取来少量,调酥雕胡饭,烂煨细鹿尾,鱼羊同炙并豉汁调熊白等等,林林总总十余品类,俱都是细察神皇品味而于厨下常备,随取食用。由此可见这韦团儿能够深得神皇喜爱,也并非纯是因为相貌的问题,日常侍奉中同样能体贴入微。若是换了上官婉儿司掌奉食,虽然不至于有什么过失,但若说能深合神皇心意则也未必,因为就连她自己本身也不是深嗜口欲,更难推己及人的去审辨旁人口味嗜好上的细微差别。当然,这也显示出神皇的用人🜢🜚精明,不同的事务交给不同的人去做,人在御前只需要各尽其力,也不要妄想着彼此间能够互相取代而一揽内务。神皇膳食尚精而不重量,每一种餐食也只是浅尝辄止,余下便摆手赐给左右宫侍加餐,并在殿廊下进食。韦团儿又听从神皇吩咐,将刚刚取来的荔枝煎赐给上官婉儿两瓶,并笑道“上官才人可是真得陛下亲爱,这荔枝煎下贡也只八十瓶,陛下日常饮食都惜量。”上官婉儿款款接过盛放在越瓷青胎小瓶中的荔枝煎,闻言后只是恭谨致谢,心中却知神皇赐此珍馐哪里是要让她大快朵颐、一足口腹之欲,不过是为了让她将神皇体恤恩重的作风传达及外。之后接待入苑之内外命妇,这都是要拿出来款待众人的。韦团儿以为自己能恃宠享珍,难怪神皇只肯让她在殿前听用,而不放离左右。她们在殿前闲聊,突然内中神皇又吩咐韦团儿将殿内盆株撤走丢弃。韦团儿在指挥宫婢做完之后,似乎觉得她在上官婉儿面前只处理这些庶杂事务有些没面子,便又转回身来说道“薛师日间奉献翠羽屏帐,乏处摆放……”上官婉儿只是微笑颔首,视线却追着被宫婢搬抬出殿、随手丢弃在栏外那盆株,思绪暗生怅惘。她感觉自己不如韦团儿立侍帷内的亲近,未必就是坏事,她的心思太细腻,想得太多。韦团儿来到神皇身边,时间要更晚一些,并不知刚才宫婢丢弃那一盆株来历。旧年二圣驻跸上阳宫,天皇疾甚,神皇亲上嵩阳拜求嘉木移植禁中,亲自修剪浇施,以求祈禳。之后天皇宾天,神皇仍不忍将这盆株嘉木遗弃,一直留在居室近内,正是刚才被丢出那一株!韦团儿的痴愚或幸运,在于她根本不知自己所供奉的究竟是怎样人,也不知神皇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存在。然而上官婉儿对此,却早有刻骨铭记的认识。上官婉儿侧首,下意识摸了摸额间那就连入睡都不取下的花钿,思绪却飞回了多年以前。年少时的她,由掖庭罪户而受神皇赏识并赐才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乐而忘形一如现在的韦团儿,以神皇之肱骨心腹而自视。某年二圣居厅论事,上官婉儿也随侍其中,其间神皇言语稍忤天皇,天皇激怒之下,抽刃疾刺上官婉儿,额破血流,上官婉儿也惊绝当场。她本以为神皇总会回护她少许,然而神皇始终没有低头,最终还是天皇小退一步,而上官婉儿早已经血涂玉颊,被宫婢拖曳出诊。自此之后,上官婉儿才意识到,神皇哪里需要什么心腹,她们这些罗列在前的女官侍婢们,也仅仅只是器物而已。她们存在的价值各有不同,但若是没有了价值,也就与微尘无疑,随手掸去。至于这价值的高低,神皇心中自有尺度。一如此前被丢弃的那盆株,意味着神皇对天皇的追缅,但当有了珍物可赏的雅趣,这一点追缅同样也可舍去。神皇骨子里这冷静与取舍的决断,让上官婉儿敬畏如虎,不敢有一丝忤念。就像是永安王所述那一首《慈乌诗》,难道真的唤出多少神皇对故太子李贤的追念?谁要这么想,那就太小觑了神皇。神皇所以吩咐往崇文馆取书,因为这一首诗可予当今圣人以警示!天心难测,如果神皇真如寻常妇流一般执迷于人间俗情的牵绊而难弃难舍,又哪里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至于永安王因此而得惠,也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生死不在神皇度内。神都坊万花可赏,当中某一植株或盛开或凋零,又有什么必要值得念念不忘?今日的永安王,巧在廊下而俯首可望,因此能稍得垂望。之后泯然于众株,不幸遭遇狂风摧折,也根本不值得神皇特意去入丛拣扶。圣母神皇,永远只会昂扬望前,至于倾伏于后者,唯自求多福!————————李潼醒来的时候,仍能听到浑厚的钟声从户外传来,只是禁中殿台众多,使得声浪传播也千回百转,已经听不出声音具体传来的方位。所谓晨钟暮鼓,坐在榻上听着那报晓钟声,乍醒之际仍然略显昏沉的头脑渐渐清楚,李潼才意识到他的确已经来到一个不同的时空,然后就感到浑身酸痛难当。何以浑身酸痛,自然是因为睡得不舒服。房间中太闷热,而且床板也太硬了。身下这床板,李潼怀疑根本不是时下惯常用来睡觉的寝具,虽然叠席几层,还是硌得人肩背酸痛。想想也并不意外,他现在所居这个房间根本就是一间空舍,临时打扫出来充作殓室。只是因为之后发生异变,宫人们又没有得到命令择旁处安置这位复活的郡王,只是略作张设布置,也根本没有考虑到居住的舒适性。昨天晚上因为太闷热,也没有宫婢再送衣衫,李潼索性袒怀而卧。这会儿醒过来,看到那厚叠在脚边的袴褶衫袍,他又忍不住拍额叹息。还有昨夜除冠后披散下来的头发,也都被夜汗浸透,乱贴在肩背处。总之,哪哪都是不自在。昨晚一顿饭而生出唐人生活不错的满足感,这会儿已经是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想割掉这满头乱发,冲个凉,顺便穿上一件沙滩裤。对了,房间里蚊子贼多,这会儿他身上还分布好多蚊子咬出的红包,瘙痒难耐。昨晚做鬼脸吓退了那些宫婢,这会儿料想也不会有人过来主动服侍,李潼也只能认命,把乱发先拢脑后,随手捡起一片不知衫袍哪个部位的衣料,随手裹在身上便起了床。下床走了没两步,头发又披散下来,李潼更觉烦躁,然后突然意识到,剪了头发做和尚挺不错。这时期和尚前程似乎挺远大,譬如他那便宜奶奶的面首薛怀义,当得了工程师,做得了大将军。这么想着,他行出房门,便向东方望去。这个时期正是明堂建造,据说建成的明堂宏大无比,离京百里犹可见。可是他转头望去,只见到高高的宫檐夹墙,不免大感失望。庭中早有宫婢洒扫忙碌,眼见李潼如此衣衫不整的行出,又都像野兔子一样惊散遁开。昨晚一番检讨自省,李潼也意识到继续装神弄鬼实在不妥,本来都想好了怎么调整一下行为作风稍作补救,看到宫婢们如此,不免大感无奈。他身上穿着单罗短袴,可是根本没腰带,还要用一只手在腰际提抓着,动作一大难免春光乍泄,以此清白之躯袒对大唐朝日,实在太羞涩。尤其想到这是他在大唐新生第一天,若是之后大难不死,未来兴许还💽能称孤道寡,更不愿一鸟载史,留下千年笑料。当然,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孤道寡了,而且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根本就没人搭理他。这一情况,一直维持到上官婉儿再一次的到来。李潼箕坐廊下,看到院门处裙影闪现,忙不迭冲回房中,慌乱间短袴半褪,并不知肉光是否已经外泄,门后再探出头来,便见一袭新裙的上官婉儿与一名中年妇人并行而入。妇人远远看到蓬头垢面的李潼,已经忍不住掩口啜泣出声,足下风动已经冲上前来“这些贱婢怎敢这般委屈阿郎!”妇人的亲切让李潼根本无从拒绝,少年李守义的身躯较之同龄人瘦小许多,不旋踵已经被妇人抱在了怀里。他快速在记忆画面里搜寻,很快便想起妇人的身份,妇人名为郑金,旧为其母沈氏侍婢随嫁入当时的雍王府,李守义出生后便一直负责照顾至今,也是原东宫至今还未离散的旧人之一。郑金怀拥李潼哭泣片刻,又见这屋舍起居简陋,便又怒上心头,指着廊下惶惶不安的宫婢们咒骂起来,倒让李潼见识到初唐女人鲜活泼辣的一幕。一番鸡飞狗跳,李潼总算是换上了新的衣衫,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唐人,免于此前的窘迫。与此同时,他也从上官婉儿口中得知自己新的命运有关雍王府内诸人审讯暂告段落,他也得与家人团聚,其他家人已被送往隔城仁智院,那里也是他们一家新的生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