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到了。

    星星点点的红,大片大片的粉,枝干、花瓣、昏黄的泥土。

    小厮们提前收拾好了场地,霍荀牵着辜隐坐到小亭里。他烧一壶茶,手腕从宽大的裘衣里露出来,清凌凌的冷。辜隐不由得望了片刻。

    直到霍荀递过茶来,辜隐才移开视线轻轻低下头。她并不否认霍荀的美丽,这份美丽因他王府庶子的身份显得更为动人。正如玫瑰落到泥淖里,水墨缠在血泊中,辜隐喜欢这样卑贱残忍的美。

    正如她此世的身份——一个妓.女的女儿。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经历过什么,只看着周遭的人,如翻看一页页话本。而她自己,大抵也只是话本里的一个小小人物罢。她入戏,又出戏。在这样的自我消磨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癫狂从心底扎根生出。

    将她整个人淹没得如痴如醉,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年。

    辜隐饮了口茶,很清的味道,从喉咙里滑下去,唇舌之间觉微苦茶更香。

    亭外簌簌风响,几朵梅瓣飘进来,落到石桌上,落进小火炉中。石桌上的梅被辜隐捏起来赏玩,火焰里的梅蜷缩着烧干熔成一小团,融入红炭里再不见踪影。

    “主子,我厌倦了叫你主子。”梅瓣零丁的汁液揉到她指间,极寡淡的粉,“我都快成别人家的妻妾了,怎么能还叫你主子?”

    “小隐想唤我什么?”霍荀拨了拨炭火。烧灼的声音在寂静梅林里轻悄而热烈。

    “就霍荀罢。连名带姓。”辜隐扔了手中梅瓣,端起茶盏又喝一口,在苦涩的幽香里浅笑起来,“多特别呀。”

    “随你。”有炭火熄下去,灰下去,也有炭火烫起来,红起来。霍荀拨弄着眼前小火炉,像拨弄一个小小的世界。

    残疾的嫡兄大哥,蠢蠢欲动的其他庶兄庶弟,废了的聪明人和健康的蠢人,都像这小小炭火,不值一提的低贱,死之前能发光发热,为他提供点暖意,也不算白来这尘世一遭。

    至于小隐……

    霍荀扔了火钳望过去——

    她是他肮脏的珍宝,注定被玷污的美玉。

    碎掉之前,要好好疼惜。

    赏梅回去后,辜隐便病了。她一向体弱,很少出门。更何况时值深冬,穿得再厚围得再多,不经意的一把风,也能把她吹成病女郎。

    凝莲急得不行,却对此毫无办法。辜隐十二岁之前,一直呆在妓院里。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瘦马,吃不好是常事。因生得美丽,老鸨奇货可居,管得更严格。大幽朝盛行病弱之美,越是瘦弱,越能惹人怜惜。若是被老鸨抓到有人背地里偷偷给辜隐吃食,鞭子棒子是少不了那人的。久而久之,也没了那么多心生怜惜的人。

    辜隐十二岁那年,霍荀把她从妓院里赎了出来,但身体底子到底是不行了,无论之后怎样精心调养,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凝莲盯着药炉,心里游思着:当年那老鸨自是不愿交出小姐,无论主子出多少钱,也只是咬紧了牙称不行。或许是想用小姐换一场泼天的富贵,但一个老鸨怎能跟王府讨价还价,寻了个由头,那老鸨就死了,死时还念叨着阿隐阿隐,也真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