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从右漫长的仕途生涯中,大半时间都是远离京城的,直到年过四十才因考绩出色,调入京城做了京官真正走入了权力中心。那时宋宪与吴承简早已离京,是以他并不清楚两人离京的原因,今晚才知道吴承简的遭遇,心中不免唏嘘。

    宋宪说到自己时却自嘲一笑:“我接到边军密报宣府总兵李佳隆贪墨粮饷,兵丁群情激奋,险些酿成病变。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乃是九边重镇,若当真发生兵变,蒙古人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老夫不敢怠慢,与手下人多方查证确认属实,不料折子递到内阁却如石沉大海。”

    潘从右巡察地方,这种事见得多了,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沉声道:“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李佳隆祖籍山西山阴人,与当朝首辅王家屏乃是同乡。”宋宪淡淡地道。

    潘从右无奈地摇摇头,万历十九年王首辅引疾致仕,如今正在家中安享晚年。宋宪道:“我那时满腔热血,即便知道两人关联莫逆,却仍坚信正道郎朗,不惧牛鬼蛇神,执意要将李佳隆押解回京法办。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在调查中处处有人下绊子,上峰刻薄刁难,下属虚与委蛇,这且不说,邻里街坊开始流传起我老伴乃是狐妖所变。”

    潘从右听得连连皱眉:“神神鬼鬼,无稽之谈。”

    宋宪黯然道:“内子身染怪病,全身皮肤脱落,每脱一层肌肤便白一层,尤其在日头直晒之时脱皮更为严重,到得后来身体直如白狐一般。我夫妇两人为此神伤不已,延请无数名医均无计可施。为了避免病情恶化,内子只好身居内宅,不再出门。”

    他说到此处瞥了潘从右一眼:“你不信,别人却是信的,不久之后谣言传遍大街小巷,朝中有人借机中伤,污蔑老夫。内子愧疚不已,郁郁终日,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撒手人寰。”他眼角含泪,临终前的老伴既不舍又内疚,那复杂的神情每次想来都令宋宪悲痛欲绝。

    潘从右思索道:“看起来这起谣言并不简单。”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官场倾轧的手段而已,”宋宪轻飘飘地道:“我一心为国为民,到头来却被民所嫌,为官场同僚所弃,不免心灰意冷,忙完丧事正考虑接下来的打算,却被刑部派人拿了。”

    潘从右露出意外的表情,宋宪笑了笑:“原来是对方贼心不死,罗织罪名诽谤老夫在军需采买过程中谋取私利,当场便将老夫下了雨,我晓得对方下了死手,即使对方动了刑,老夫抵死不认,着实吃了些苦。”

    他抬起右手,在潘从右面前扬了扬,食指、无名指和尾指疤痕累累,已变得畸形,显见那场牢狱之灾绝非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这案子直打到大理寺,历时半年之久,终因证据不足才将案子驳回,老夫无罪释放,但造成的影响已经不可挽回,朝野上下风言风语,最终在内阁的授意下将我打发到金陵。”宋宪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潘从右:“我离开京城时身无分文,昔日同僚竟无一人相送,赴任途中惶惶如丧家之犬,这些你可经历过?”

    潘从右摇了摇头,宋宪眯起眼睛:“你没经历过众叛亲离,哪来的立场劝我固守本心,一厢情愿做个一味宽容和奉献的傻子?”

    潘从右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他仕途虽不顺利,但比之宋宪总归幸运的多,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宋宪道:”我初来金陵时不过散职一名,这些年权色开路,扶摇直上,再没有伤身寒心的场面,到底是江南的山水养人,交往和气其乐融融,潘大人,这样的日子就摆在你的眼前,有兴趣吗?“

    最后一句还是暴露了他的目的,潘从右笑了笑:”原来宋大人这么看得起我。“

    吴承简噌地站起身,急道:“宋兄…”

    宋宪向他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从右,你这些年风餐露宿,不辞辛劳,皓心如月,不惹尘埃,得罪的人多如牛毛,更有不少权贵将你视为大敌,泼污水、耍手段,想必你也领略过,但你从未怨怼,衷心任事,老夫心中既感且佩。朝廷对不起你的,老夫愿意给你,你只需要答应一件事。”

    潘从右揶揄道:“与尔等为伍?”

    宋宪摇了摇头:“你没经历过大起大落,内心自有高贵,耻于与我等为伍,老夫又何必强人所难,我只要求你停下脚步,放弃搜查。”

    潘从右定定地看着宋宪,对方苍老的眼神中埋藏着太多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潘从右在他面前竟有些懵懂:“宋大人,蒙你不弃青眼相看,但我心中自有坚持,与你本就不是同路人。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认栽,成王败寇,无论你们如何对我都可以。”

    宋宪注视着潘从右疲惫的脸庞,潘从右悲伤地道:“只是我一人死不足惜,连累万千将士无辜受死,心中实在难安,能放了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