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宋晓阳他们理解排长燕北的心情,那时,他已经要当我们的正式连长了。要当连长的燕北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升职而抹去内心的某种阴郁,这是他心中认为铁定的事情,从他在战场上代理连长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这连长是他的了,只要他不战死沙场。他没想到的是,和他谈了多年恋爱的张枚会因为他头顶的伤疤而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动摇。他很清晰地记得,在战前,张枚对他深情地说:“北,只要你回来,我们马上就结婚!”那时,燕北的心情是美好的,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那种美好在他的心底存在着。战争结束了,他还存在,可爱情已经动摇,燕北不相信经历了战火的爱情会变得那么脆弱,竟然经不起一块伤疤的考验。

    5

    蒋利平说,当时张枚或许真的动摇过对燕北的爱情,尽管不能否认在战时张枚一直思念着燕北,但许多东西都会改变,那块伤疤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或许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担惊受怕而对燕北的爱情产生了动摇。如果燕北死在了战场上,也许张枚会想念他一生。他活着回来了,她就开始重新审视让她痛苦的爱情了。我觉得蒋利平说的有道理,蒋利平的脸在春天的阳光中生动起来,我们年轻时的脸是真正的生动,我的内心有些伤感。我希望在这个阳光的下午听到蒋利平的口哨声,可没有。

    当时燕北的心事像一层极易捅破的窗户纸,很快就被我们识破了。宋晓阳一直认为燕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听到张枚要甩掉燕北时十分愤怒。他把我和蒋利平拉到一个墙角,然后就破口大骂张枚,当时,他把他心里贮存的对女人的谩骂之词全都倒了出来。我也觉得气愤,我承认我也骂了张枚,但我骂得不像宋晓阳那么恶毒。只有蒋利平没有骂。他叼着一根烟,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干骂有什么用,她张枚能听得见吗,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况且,你们有什么权利骂她,她又没和燕排长结婚,她有选择的自由!”蒋利平的理智让我和宋晓阳都十分愤怒,我们把矛头直指蒋利平。宋晓阳一不做二不休,把蒋利平按在地上,一顿猛捶。蒋利平比较瘦弱,他被宋晓阳按在地上猛捶的时候,目光在向我求援。

    我没有帮他,我说:“揍他!平时燕排长对我们多好呀,一到关键时候,他蒋利平就叛变了,打他狗日的!”蒋利平被打得挨不过去了,才说:“你们打我有什么用呀,我们要想个万全之策,让燕排长和张枚好呀!”我说:“蒋利平,你想出一个主意来,我就让宋晓阳放了你!”蒋利平十分无奈,他说:“宋晓阳,你他妈的住手,还算什么老乡,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这时,我才拉开了宋晓阳,宋晓阳在一旁气喘吁吁地瞪着蒋利平。宋晓阳那时刚从老家探亲回来,他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他自己的喜事给压了下去。这家伙回家真的把婚结了。他说,结婚真是件好事情。他在新婚之夜对陆大妞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他一直没有让陆大妞过上好日子。我们听蒋利平说出了那个主意后,宋晓阳睁大了双眼:“这样行得通?”想不到蒋利平这个平时挺正经的人会想出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办法来。可这个办法或许真的有用。我和蒋利平都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们请了个假,去西安解决燕排长的问题。当然,我们请假的时候不能说这个理由,理由很简单,我们很快就要复员了,去西安看看。

    张枚是西安大学的一名讲师,战前,我们和燕排长去过张枚的宿舍,张枚还请我们吃过羊肉泡馍。在我的印象中,张枚是个文静的姑娘,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看上去很有种书卷气,还戴着一副眼镜。我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让燕北着迷的地方,我对女人一直搞不懂。就是在许多年以后,我对报社里的同事冯俐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后,我仍搞不清楚我爱她什么。她一直问我一个问题:“你爱我什么?”我傻乎乎地回答不上来。她很生气:“你连爱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你知道爱我什么了,我再嫁给你吧!”所以,我和她相恋多年了也没有结婚,因为我一直不知道我爱她什么。

    6

    蒋利平后来说,我来看他的那个下午他过得很愉快,因为我们很开心地回忆了过去,回忆了那次对一场爱情的挽救行动,尽管那个行动听起来十分的残酷。我们三人都是不光彩的角色,在文弱的张枚面前。

    那个星期天,我们三个兵上了开往西安市的汽车。蒋利平一直在吹口哨。我的内心有些紧张,我相信宋晓阳的内心比我更紧张。他一路上老是让蒋利平不要吹口哨,说他吹得人心惶惶。蒋利平说:“你是不是害怕了,要是害怕了,我们马上回去。”宋晓阳瞪着他说:“谁害怕了!”蒋利平就没理他,还是继续吹他的口哨,他显得十分平静。我不明白蒋利平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

    我们是在蒋利平的口哨声中走进西安大学的,你可以想象三个兵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情景,而且一个兵还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另外两个兵黑沉着脸跟在他的后面。校园里的学生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那些目光像子弹和弹片一样划破我们的皮肤。

    在进入张枚宿舍的时候,我们做了简单的安排。蒋利平负责在门口望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口哨给我们暗号。我和宋晓阳进去,进去之后,宋晓阳当主角,我当配角。安排停当,我们就开始行动。张枚住的宿舍是平房。宋晓阳说:“她会不会不在呢?”他的疑问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张枚的房门是紧闭的,窗户也关着,还拉着窗帘。那是墨绿色的窗帘。我上前一看,对宋晓阳说:“敲门!”宋晓阳就敲起了门,宋晓阳敲门时,蒋利平在一旁笑着。宋晓阳的敲门声有了回应:“谁呀?”宋晓阳马上回答:“是我,嫂子。”在战前,我们就称张枚为嫂子。张枚开了门,她看见了我们,把我们让进了屋里。她的脸很白,那戴着眼镜的眼睛有些红。我和宋晓阳一进门,宋晓阳就把门关上了。没等张枚问我们什么,宋晓阳就咬着牙说:“嫂子,听说你不要我们排长燕北了?”张枚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奇怪:“你说什么?”宋晓阳说:“你别装迷糊了,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排长甩了?”张枚笑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说:“嫂子,你知道排长在战场上是怎么想念你的吗?他在子弹壳上刻的都是你的名字!”宋晓阳显得十分激动,但他在张枚面前没有说脏话,他说:“嫂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排长在战场上命都快没了,没想到回来后你就要和他吹灯拔蜡,你还有良心吗!”他的话让张枚笑得更厉害了:“是燕北叫你们来的吧?”就在这时,宋晓阳把衣襟一撩,露出了他腰带上捆着的一串手榴弹。宋晓阳用手指拉住了拉环,他盯着张枚:“嫂子,我告诉你,你今天要不答应和我们排长结婚,我就炸死你!”张枚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她没料到宋晓阳这个愣小子会来这么一手。张枚变了脸色。我也说:“嫂子,你要不答应,我们就一块死!我们什么也不怕!”张枚说:“你们冷静点,冷静点,让我考虑一下,让我考虑一下。”我相信,那时张枚是糊涂了,不一会儿,她就说:“我答应你们,我答应你们!”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口哨的声音。我赶紧向宋晓阳使了个眼色,宋晓阳就说:“好吧,嫂子,我们走了,你可不要食言。”我们开了门,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我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西安大学,其实,我的心里紧张极了,张枚要是报告了学校的保卫部门,我们就完了。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向张枚解释,宋晓阳腰间绑的手榴弹都是教练弹,我们也没有机会向张枚解释。

    在我们行将复员的时候,燕北和张枚终于结婚了。结婚那天,张枚说让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们都没有去,我们只是给燕北买了一顶假发。那是我们三个人合起来给燕北买的结婚礼物。后来,我们才知道,燕北在婚礼上戴的就是我们给他买的假发。据说,那个晚上燕北显得十分的英俊和洒脱。离开部队前,我们一直不好意思去燕北家,因为我们觉得对不住张枚。我们不知道张枚会不会恨我们,她就是恨我们,我们也不在乎了,只要他们好。

    7

    那天晚上,宋晓阳请客,在他家里。蒋利平一家也去了。我和宋晓阳喝着酒,说了一晚上的话。蒋利平他们很早就回了医院。他让我放心,他死不了的。他的女儿蒋小哨也说:“爸爸会活得很长的。”如果能这样,那当然是好事,也是我的希望所在。我把带来的五千块钱给了蒋利平,蒋利平的妻子死活不要,蒋利平说:“收下吧,这是西闽的一片心意,我们要不收就对不起人家了!”蒋利平的妻子这才收下了钱。蒋利平走后,我对宋晓阳说:“你把利平的事情告诉燕北了吗?”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当师长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了!”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我打通了燕北家里的电话,是一个女的接的,她说:“请问,找谁?”我说:“燕师长在家吗?”她说:“他去北京开会了,你是——”我无语,她就是张枚。她突然说:“我知道了,你是西闽。你近来好吗?老燕还经常念叨你们,说你们也不来西安看我们,一晃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嗓子有些哽咽:“嫂子,你好就好——”我挂掉了电话。宋晓阳无言地看着我。我对他说:“你听到子弹呼啸的声音了吗?”他摇了摇头。

    第二天,我去买了一顶假发送给了蒋利平,蒋利平戴上假发,说:“我怎么没想到买一顶假发戴戴呢?”我离开了樟平市。我的战友蒋利平和宋晓阳还在这里生活着,他们有他们的苦恼,也有他们的快乐。我坐在列车上,心里放不下一样东西。我不知道我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我只想回去后就对冯俐说:“我知道我爱你什么了。”她说:“说呀,你爱我什么?”我神秘地说:“我要在新婚之夜告诉你!”她笑了,她说我是个混蛋!

    我和冯俐的婚礼是在这个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举办的,我告诉了宋晓阳和蒋利平,我知道他们无法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答应婚后带冯俐去看他们。在此之前,燕北知道了蒋利平的事情,他在电话里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不告诉他。就在我紧锣密鼓要结婚的时候,燕北带着张枚去了一趟樟平市,燕北是在我结婚的那天早上离开樟平市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早晨离开樟平市,樟平市的那个早晨据说是大雾天。

    浓雾不能阻止燕北师长的离开,他和张枚在樟平市待了三天。三天来,都是宋晓阳陪着他们,他们又陪着蒋利平,燕北说,如果李西闽在就全了。像我去的时候一样,他们谈着往事,没有谈及蒋利平的病情。燕北准备把蒋利平接到西安去治疗,但马上就被蒋利平否决了。

    那天早晨的大雾在蒋利平眼中好像是一场硝烟,起初他和宋晓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场硝烟。蒋利平执意要去送燕北夫妇,这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那天早上,燕北戴的是我们送给他的假发,而蒋利平戴的是我送给他的假发。燕北夫妇上了列车之后,蒋利平和宋晓阳就往车站外面走,他们在谈论一个问题,就是燕北老了,张枚也老了。他们正在谈论着这个人之常情的问题,突然,大雾就变成了硝烟。他们仿佛又听到了子弹呼啸的声音。他们刚走出出站口,就听到了一个妇女的惊叫:“抢劫!”他们看到,一个大汉往另一边逃去。“追!”蒋利平说了简单的一个字,他们就追了上去。也许是因为宋晓阳一直很疲惫,他落在了蒋利平后面,他没想到,病中的蒋利平会比他跑得快。蒋利平以子弹的速度追上了那个抢劫犯,但他觉得浑身无力了,浑身无力的他死死抓住了抢劫犯,抢劫犯掏出了一把尖刀把它插进了蒋利平的胸膛……蒋利平躺在血泊之中,我送给他的假发也浸在了血泊之中。

    我一直认为,蒋利平是病死的,他不会死在抢劫犯的刀下。他的口哨声在樟平响起,在五号高地响起,也在我心里响起。我在新婚的第二天,带着妻子冯俐去樟平为蒋利平送葬,我一路上吹着口哨,冯俐没有打扰我。她终于知道了我内心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会影响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