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一鸣,该走啦。”

    走罢。此去扈沽城,再难回来了。

    “可是……”我站在芦苇荡前,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打出去,一漂、两漂、三漂……

    很久之后,我才看见石子沉入水中,就像我把未说完的话咽回喉口那样。无声无息。

    芦苇随风荡漾,一叶孤舟割开了水波。

    我小时候住在扈沽山的清和山庄上,父亲在朝为官,一品大员,母亲为陪伴父亲,亦不在我身边,族人负责抚养我长大。

    待我最好的人是祖母,在她的认知里,小孩子都是爱吃糖的。

    我却不喜欢甜的吃食,但为了哄她老人家高兴,每回都会收下。人都说我天生薄情,生下来就是无法无天的孽子,只有我的祖母常跟人说,我骨子里重情,是个好孩子。

    “是吗?”我坐在祖母膝下板凳上给她剥花生吃,四五岁的孩童,稚气得很,偏凹着漫不经心的语调笑问,“我自己怎么不晓得?”

    祖母就会抚着我的头顶,慈爱地笑道,“等你自己都晓得了,可就苦了。”她精神不太好,平时说话比我还要稚气几分,唯独这句话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我也就笑笑,没当一回事。这句话通透明白得像是痴呆多年临去前的回光返照。

    不久之后祖母便去世了。听说是因为她那蜜罐子里存着打算散给我的糖被哪个不知乖的小孩偷了,她闹着要把人揪出来,别人劝她算了,不过是些不碍事的糖,再买便是,又说我从来也不爱吃糖。祖母脑子不太好,两三句话就急了,跟他们讲我一直爱吃得很,非要下山亲自去给我买回来,还要挑顶漂亮的模子做出来的,嘴里还嚷嚷着:“你们一个个都不是真疼他,我疼他……他很乖,祖母疼他……”

    山庄的人拗不过她,带着她坐马车下山去,马车行至半山腰,不知怎么就颠簸坏了。听活着回来的马夫说,滚下去的时候祖母竟以为我也在她的马车里,还嚷嚷着人来救我。

    “一鸣!一鸣!……活着……活着啊!”

    盖棺那瞬,祖母名下仅握着的产业悉数被移给了几位长老。一时出神,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有像别的孩子一般撒泼哭闹,我穿着一身麻衣躲到屋子里,翻出从前祖母给我的糖,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我放进嘴里。甜腻的东西,吃得我牙疼。心也疼。

    从此再没人说我是好孩子,也没有人觉得我重情,只有数不尽的教习先生和让人听出茧子的阿谀奉承。

    我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纨绔也好,薄情也罢。祖母死去的时候我已见识过真正的薄情,那时我就告诫自己,将来独自面对一切的我,可一定要比他们还冷硬啊。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年,我都将为了我的毫不在意付出代价,亦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我的重情重义尽心竭力,直到死去。

    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不公。情深不得,浅不得。命数缥缈,反复无常。

    “月一鸣,该走啦。得启程去扈沽城了。”

    我坐上去往扈沽城的马车,看着街边的风景,心底的寂寥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