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不常喝酒,酒过三巡之后,身上便有些燥热。悄悄起身离席,到了偏殿孩子已经被乳母哄睡着了,看她睡得安稳,我也没有打扰,只扶了东儿,领了阿满和几个宫人出了殿,找了一出僻静的亭子吹吹风,去去酒劲。

    今日的月色并不算好,一轮毛茸茸的弯月,掩藏在厚厚的云彩里,使出浑身解数方才散发出一点光芒,勉强能照出个影儿来。不过风倒是极好的,略带一丝凉意,不疾不徐,温柔的拂面而过,吹得人舒服极了。

    东儿回殿内取了一件披风给我系上,说太皇太后也辞了席回了长乐宫,我点了点头,想她年事已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想今日是女儿的满月宴,我离席太久也不好,又让宫人去取了醒酒汤过来。

    朦胧月色下,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假山后的长廊上过来,越走越近,从另一条道上往金华殿的方向去。

    “那人是谁?”我问阿满道。

    阿满往前面走了两步细看了一眼,小声道:“好像是韩嫣。”

    他的答案与我想的一样,我并未觉得诧异,只是好奇,此处是通往内宫的必经之路,若是出宫必然不会走这条道,只是一个外臣深夜去内宫做什么?心下感觉不大对劲,又对阿满道:“你去瞧瞧,韩嫣去内宫做什么?”

    阿满应声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宫人端了醒酒汤过来,我匆匆喝了半碗,约莫舒坦些,就起身回了金华殿。

    除了窦太后离席,其余人都还在场,众人也都有些醉意,刘彻派元伯过来问我是否安好,我点头称是,又看着他笑了笑。

    一曲歌舞毕,乐府令唱报下一首曲目,改自大才子枚皋所做的《平乐馆赋》。忽听得席上的击案之声,吓得乐府令唐明慌忙跪了下来。

    众人寻声往席上看去,只见皇后看着唐明,笑道:“唐令,你们准备了这么久,就准备了这么些东西么,净是些敲敲打打的玩意儿,弄得跟打仗一样,这可是长公主的满月宴,你的这些东西,连我都糊弄不过去,更何况是咱们的卫夫人,她可是正儿八经的歌姬出身,对这些东西可都了如指掌,当心她到陛下面前告你的状。”

    我心下一凛,没想到皇后会当众发难,还没想好怎么应付,那唐明就慌忙对着我扣头:“还请卫夫人示下,想听什么尽管说,只要乐府有的,臣立即唤人过来演奏。”

    “唐令客气”我面上一直保持着笑意:“陛下早就和我说过,乐府是天下音律的汇集之地,集众人之所长,歌舞音律自然都是极好的,且今日宴会上的曲目,都有陛下过目,陛下觉得好自然就是好的,唐令只管放心演奏便是。”

    “你们瞧瞧,咱们的卫夫人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呢,能说会唱的,难怪讨陛下喜欢”,皇后掩嘴笑了起来,又接着道:“说起来卫夫人的这把好嗓子,也只有陛下知道,咱们这些人可还没见识过呢,弄得宫里人都以为卫夫人不过就是个会讨巧的奴婢,没有什么真本事,我听了都替卫夫人不服,卫夫人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来一段,也好让大家一起见识见识卫夫人的风采。”

    我下意识的瞧了一眼刘彻,见他面色铁青的看着皇后,手上紧紧攥着一个酒杯。我心中微颤,但面上还是操持着镇静的笑容,开口道:“皇后有吩咐,妾自当遵从,今日是卫长公主的满月宴,妾便唱一曲《湛露》吧,既应了今日夜宴的景,衷心感谢诸位忠心报效汉室。也贺我大汉天子有爱民如子,不分贵贱之德。”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的勇气去说这几句话,只听得耳畔众人高呼天子圣明,我便知道这这一年读的那些书也算没有白读,我看了一眼上座的刘彻面上含笑,我心下松了一口气。

    有乐师挪了琴上来,欲要给我伴奏,被我拒绝了。我在音律上一向自信,她不是要看么,那就让她好好看看。我纵然出身低微,可那有如何呢,只要刘彻不在意这就够了,我又何苦去在意别人怎么想呢?且出身高贵又如何?德不配位,在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我起身走到堂下琴案旁,朝堂上微微一福后方才落座。深吸了一口气,手下一定,又拨起了琴弦,一首激进高昂的曲调便在我的指尖上展开,时高时低,时急时徐,像一汪清泉瀑布,近看时浪涛滚滚,激流勇进,远远瞧着却似一幅意境幽美的山水画卷,曲情画意,婉转飞扬。

    前奏弹毕,我将弦音压低放缓,我启唇和音而唱:“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露》本是一首基调欢快夜宴之歌,伴随着郎朗琴音,律动悠扬,转轴拨弦之间,婉转衔接的恰到好处,我抚琴更注重细节上的平缓舒适和音律的抑扬顿挫,情感的节奏把控也是比较重要的,光停留在耳朵的愉悦还不够,旋律否能走进人心,能否让人在心灵上产生共鸣才更关键。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我的想法很快便有了成效,乐曲弹了还不到一半,整个大殿就已经安静下来了,除了绕梁的琴声和歌声。殿内无一人说话,连在席间走动侍候的宫人也跟魔怔了一般,驷马仰秣,一动不动。